2017年6月7日 星期三

理直氣壯的余彥芳, 是如何開始「默默」的?


在我看來,余彥芳一點也不默默。


碰上了任何疑問就會立刻舉手(從小如此,以至於被老師點名「太活潑」),說話坦率並且毫無顧忌,理直氣壯的時候,管它對面是誰都可以使勁拍桌。


爬上這位編舞家的臉書,針對各種社會議題所發抒的個人意見,比她的新作演出消息還多,全世界都能知道她正在相挺這個、對抗那個。熱血的敲鍵盤以外,她還勤於上街頭,不僅僅上,而且是衝到最前面的那種。


這樣敢言的行動派,何以會在2013年的某個夜裡,在網路上昭告她要發起一個創作計畫,叫做「默默」?


從一個令人火大的壞詞開始
「默默」的出身並不怎麼光采。

其時,「關廠工人連線」的抗爭翻騰到了沸點,工人們聚集在勞委會前展開絕食行動,苦捱了九天依然等不到任何回應。在立委的質詢逼問下,勞委會主委潘世偉強調自己一直都有在默默關心。

是這個冷酷的「默默」戳中了彥芳:「那個時候聽到真的覺得很火大,官員居然可以這樣子說話、用這樣的語彙。」

火大到她立即轉貼了這則新聞,並且用「默默」造了一大堆句子,在網路上和朋友們拋來丟去。「默默生,默默死,默默圖利,默默奉獻,默默怎樣、默默怎樣……」這場情緒性的接力造句,無意間把這個詞所蘊含的多重意義給展開了。

尤其是它與彥芳持續在思索的各種在地議題,緊密地聯繫在一起。「台灣經歷了一連串被殖民的歷史過程,其實我們是蠻習慣於沉默的。沉默這件事本身、與沉默所累積的一些我們到頭來說不破的事情、打不破的習慣、衝不破的藩籬……,因為我們從來不把事情講清楚,以至於造就了我們的哪一些行為,所以演變成現在這樣?這整個文化經過時間慢慢的累積,我們其實都在傳承這個狀態、承擔那個結果。」

默默所引燃的一連串創作想像,讓她徹底擺脫了過去旅外時期、以鄉愁為題作舞的那種虛空感,切切的踩在自己的土地上,感覺到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。「我覺得我可以回應些什麼、可以做些什麼。」

她幾乎像是一見鍾情般的愛上了這個主題,強烈到感覺可以和它在一起天長地久。「我好像找到了一個一輩子的命題,做為一個創作者,我似乎是離不開它了。」

默默計劃階段性呈現一號—默默與伙伴們的創作呈現與對話,攝影陳藝堂。




和創作好朋友一起,全身心的「默默」探索
攤開「默默」的成員名單,彥芳除了編舞還兼掛導演,表演者則是舞者和演員各半,連戲劇導演也來參一角。設計群中的許多位,是她在社會運動場上鏈結而來的同黨。

跳過演出文宣中提到的「以約瑟夫.柴金(Joseph Chaikin)創建的『開放劇場』為靈感」這類堂皇的理由,她直通通地說,會形成這樣不尋常的組合,起初只是出於一個很單純的願望:「我天生是個蠻會主動去接近我想要接近的人事物的人,因為想要靠近這些靈魂、想要靠近這些想法,所以就把他們兜了起來。」

和這些成份迥異的創作者一起尋找「默默」的身體語彙,正好切中了她近年來關於舞蹈與戲劇如何融會的研究興趣。隨著參與越來越多戲劇的肢體設計、甚至自己投身當演員,她越來越渴望知道,「舞蹈的故事性、戲劇的肢體性是什麼?」很自然的也把這樣的好奇,一併融入了「默默」的探索之中。

這群人對「默默」的研究探索是全身心的。

在那個被他們稱作「默1」的起步階段,以彥芳當時駐村的寶藏巖山城排練場為基地,沒有製作演出的壓力,近乎奢侈的以每週三天、為期四個月的密集工作坊的狀態展開他們的研究:共食、讀書、觀察、討論,為了一個什麼議題火力全開地辯論四、五個小時。當時候的身體實驗更多是遊戲式的,「它就是一個極大值的玩樂,」從中尋找的是「這些在遊戲中的個人選擇、群體反應怎樣跟我們在社會中遵循社會秩序的態度有所連結。」

默默計畫於寶藏巖燈節,《窗與牆》,攝影陳藝堂。

默默計畫於臺北詩歌節,《曹開2015身體習作》,攝影陳藝堂。


2015年的「默2」開始,陣地轉移到了黑眼睛跨劇團,他們選擇了用「生老病死」勾勒對默默的時間感知,更大膽喊出了「什麼是台灣人的身體」這樣的大哉問。「問了才發現,哇,危機重重,什麼東西都變得符號化了,真的要拿廟會音樂來播嗎?真的要在那邊踩泥土嗎?可是我們平常真的有踩泥土嗎?當這些全部浮現上來以後變得非常綁手綁腳,就像是給自己立了一面超大的照妖鏡。」

默默計劃階段性呈現二號—余彥芳與默默工作坊,攝影陳藝堂。



這面無比巨大的照妖鏡,把如今的「默3」,一把撞進了私歷史的深洞裡。「喔,原來,我們無法定義什麼是台灣人的身體,台灣人的身體不是單一的,也不是任何符號性的,它是所有的私歷史、私人的感受、私人的對話等,經歷了時間慢慢堆疊起來的,眾生的身體。」

「默默」在一路發展的過程當中,逐漸摻合了以上種種,經歷了多次內容的轉化、成員的來去,「但無論多少次的改組、呈現,最終很希望做到的事情,其實有如我開始飽受衝擊的心靈一樣,是找到一群人,開始討論、分享這份感受,並且釐清這些感受的來由。」

默默等待身體與時間的相互穿越
在默默了近四年以後,「默默」即將第一次拿掉「創作中呈現」這樣的字眼,以正式演出的姿態和觀眾們面對面,做另外一種層次的溝通。

.2017默默計畫劇場版排練照,攝影陳藝堂。



在這個里程碑臨到的當頭,問彥芳是否察覺到自己,在「默默」之中默默改變了什麼?「就是變得沒那麼理直氣壯吧。」

「我覺得『默默』是一個我自己創造出來,用來磨練我自己心智的東西。」隨著成員們的參與漸深,這個最先發願、願力最深的人,逐漸把創作權力釋放出來,最大程度的開放討論和彼此信任(到可以放心吵架的那種)。

「超難,意見超多的呀。」在這個自找麻煩的共同創作狀態之中,「你絕不可能用一個簡單的方法去解決任何事情。可這對創作而言是很有幫助的事,你得上下左右前前後後的去掂量它,檢視自己說的做的是否表裡如一。有時候當我們的正義力過度充滿,我們衝得很前面,但其實缺乏反省。這個創作組合這幾年對我的磨練,使我做決定的節奏變慢了、質疑自己的時間變多了,讓我表面上看起來變得猶豫不決,但其實是因為我明白了,事情的發生有它必然需要的時間,我不能假裝不用這個時間。」

耐心的等待時間穿越身體、身體穿越時間,不找方便的路子走。從這個層面上看來,彥芳其實還是挺默默的。

(文/洪瑞薇) 


本文轉載自:Qbo 藝文頻道
http://www.qaf.org.tw/bbs/forum.php?mod=viewthread&tid=19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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